本文节选自我新出版的小说集《一地桃花》
方哲的爸妈是他初三那年离婚的,他一辈子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,倒不仅仅因为爸妈离婚,而是在那一天,他不再是处男了。那一晚完事后,学姐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催他快走,说她爸妈吃完喜酒就要回来了,方哲却兴奋地光着身子在学姐的闺房里乱逛,学姐在学画,桌子上摆着瓶瓶罐罐的颜料,方哲拿起笔,蘸了桃红的水粉,腆着脸爬上床,说要把白床单上的落红描成一树桃花,学姐羞红了脸啐他,让他快滚,他只是嬉笑着不依,正不可开交间,他的小灵通忽然响了。就在那天,他的父母离婚了,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,方哲都在那一天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。
年底,方哲的爸妈各自再婚,把房子空出来给了他。南平是座山城,那一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,他站在梅山坡家里的窗前,关上了灯,外面漫山下去是别人家温暖的灯火,再远处,隐隐看得到建溪倒影的波光。方哲忽然觉得有些孤单,他想起了学姐床上的落红,还没画成画儿,时间蓦地就过去这么久了,就在那晚,方哲决定去学画,在那个世界里,他可以自己决定是要黑白还是要彩色,是画一朵花,还是一只蝴蝶。
认识沈岚的时候,方哲高二,刚刚结束和沈岚表姐一个月的恋情。那时方哲画还没学得怎么样,艺术圈的风流性子倒先学得通透,一个人住反成了方哲放纵的资本,但凡上过床的女孩,他都给一把自家的钥匙,到给沈岚表姐配钥匙的时候,锁匠都看不下去了,说你这孩子能长点记性别乱丢钥匙了吗,这两年多都配了快二十把了。沈岚那个班在方哲楼下,算得上重灾区,一个班的女生有四个被方哲泡到手,所以当沈岚第一次坐在这个渣男对面谈判的时候,眼神几乎像是一把要戳死他的西瓜刀。
沈岚冷冷地告诉方哲,她表姐怀孕了。方哲吃了一惊,平常看起来是再怎样放荡不羁的小痞子,却全掩盖不了他毕竟只是个没见过风浪的高中生,方哲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,“真...真的吗?”沈岚一副早知你会问这种王八蛋问题的神情,嗓子都尖利了起来,“你说呢!现在怎么办?给句痛快话。”方哲看着沈岚,挺拔的鼻梁上渐渐沁出了汗珠,他犹豫了一下,忽然下定决心似地说,“我会负责,告诉她,无论孩子生不生下来,她这辈子都是我方哲的女人了。”沈岚倒被这句话镇住了,她死死地盯着方哲的眼睛,她想看出逃避的慌乱和不知所措,可对面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却慢慢结出了水雾。“我不想有人将来和我一样,我不想。”方哲垂下了头,肩膀耸动了两下,沈岚那一瞬有他在抽泣的错觉,方哲抬起头,沉声说,“我会和你表姐结婚的。”沈岚关门出去的时候,头也没回地大声说,“谁稀罕跟你结婚!还好表姐没怀孕,要不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!”
沈岚从此倒像做贼一样躲着方哲,她那时气不过表姐和方哲分手,想去吓唬一下他出出气,却不料方哲的反应倒叫她慌了手脚,“他也没有那样坏,表姐好像也没有很伤心,或许,他们原本也只是玩玩的。”沈岚每日里反多出了件心事。少女的性子就是这样多变,一来二去,沈岚的心里种下了方哲的影子。经了这件事,方哲好像忽然收了心,每日下了课就去画室画画,南平城的小路都是上上下下的,方哲有时背着画架,去高处画画夕阳,或去江边画一回建溪的波光,他本就长得挺拔俊秀,远远看去他调色沉思的背影,便更多了几分待人抚慰的忧郁,至少,经常偷偷跟在他背后的沈岚是这么觉得的。
有一天,逃课的沈岚坐在山坡上的一棵桃花树下,慢慢啜着一杯珍珠奶茶,远远望着在写生的方哲,太阳很暖,她竟然睡着了,在梦里,她看见方哲忽然放下画笔,转过身,脸上带着坏笑,缓缓向她走来,她想要逃走,身子却又完全动不了,挣扎着醒过来,一睁眼就真的看见方哲的鼻尖快戳到她脸上,眼睛狠狠盯着她,沈岚的心跳到乱了节拍,慌乱地又闭上了眼睛。
一个月后,沈岚躺在方哲床上时,也是慌乱地闭上了眼。完事后,方哲轻轻地拥着她,柔软的唇寻着她的唇,调笑着对沈岚说,“别闭眼了,你处心积虑勾引我,现在终于得逞,还装什么清纯啊!”沈岚愣了一下,咬着牙对方哲说,“你...你开灯自己看吧。”说完就流下泪来。方哲开了灯掀开被子,白色的床单上,一片刺眼的红。方哲慌乱得抱住了沈岚,不停声地说着对不起,沈岚的心却慢慢有了凉意。早上醒来,沈岚张开眼,看见方哲盘腿坐在她身旁,细细地盯着她的身子看,沈岚嗔道,“你看什么?”“你肚子上有块伤疤。”方哲像个好奇的孩子,“那是前年做阑尾手术时留下的...很难看吧。”沈岚担心地问。方哲没有回答,翻身跳下床,去书桌上拿了笔和颜料回来,温柔地对沈岚说,“乖,闭上眼。”狼毫柔软的毛在沈岚肚子上轻轻地扫动着,有点凉,又有点痒,沈岚差点笑出声,过了一会儿,方哲说,“睁开眼睛吧。”沈岚张开眼低头看去,只见肚子上栩栩如生地落了一只蝴蝶,翅膀是艳丽的宝蓝色,她的伤疤巧妙地成了蝴蝶的腹部,随着身体的转动,蝴蝶竟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。沈岚眼里噙了泪,方哲看了她一会儿,慢慢把她搂在怀里,轻轻地说,“我只是要告诉你,你的一切我都爱,在我眼里,那伤疤也是美的。”
沈岚没有要方哲家的钥匙,她觉得那东西不吉利,好像拿在手上就注定要分手。临近高考,方哲每天画得很辛苦,沈岚就常常送饭去他家里,有时方哲会笑沈岚每天来见他鬼鬼祟祟的,沈岚也只是笑,等方哲转头看不见的时候,笑容里慢慢渗出些忧伤。高考前一天,沈岚忽然抓着方哲的胳膊问:“如果我怀孕了,你是要去上学,还是要留下来陪我?”方哲张大了嘴,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岚,沈岚也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别当真,我开玩笑的。”方哲觉得有些生气,为什么这个家族的女人都这么爱拿怀孕开玩笑呢。
那年,方哲考上了国美,这真是大惊喜,连久未碰面的爸妈都破天荒合起来给他办了桌酒。趁着醉意,方哲打电话给沈岚,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,方哲还没来得及说话,沈岚就在那一头沙哑着嗓子说,“方哲,我们分手吧。”
六年后,方哲读研二,那天他刚结束了一个画展,绕过花港观鱼沿着西湖散步回城里,忽然就接到了一通短信,寥寥几句,大概意思是说会去西塘度假,人生地不熟,问方哲可不可以从杭州过去陪她两天,落款是从六年前那通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的沈岚。可能是这几天忙展览体力有些透支,方哲忽然觉得腿有些软,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,感到有些耳鸣,头里面嗡嗡作响,有一种又酸又辣的情绪从眼角慢慢逼上来。
方哲在西塘的车站口,一眼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沈岚,他有些不知所措,沈岚只是笑笑地看着他,终于,方哲上前轻轻地抱了一下她,才发现,看似镇定的沈岚身子却抖得像筛糠一样。到了风雅颂客栈,前台问方哲开一间还是两间,“开一间吧。”沈岚在身后大声说,方哲诧异地转头看了看沈岚,沈岚没有看他,对前台加了一句,“要大床房。”
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,六年了,想想其实都是小孩子的游戏,我们却真的付出了那么多。”沈岚看着酒店窗外,那里没有风景,只是一片灰色的屋顶。“那年你和我表姐分手,其实她真的怀孕了,只是年纪小,她自己也不知道,两个多月时,忽然就自己流掉了。表姐哭了两天,说都过了这么久,跟你说是你的孩子你也一定不会认,何况还没有了,她好恨你,于是求我去找你算账,可你说你会负责,我立刻就慌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做。”沈岚说着六年前的事,也好像那只是别人的往事。“我回去跟表姐说,会跟踪你,抓到你和别的女人鬼混的证据,就去你学校闹,让你退学,可那件事后,你都只是画画,然后,我莫名其妙地就和你在一起了。后来表姐知道了我们的事,骂我是叛徒,她不准我再去见你,所以我给你去送饭也只能偷偷摸摸的。”方哲听着,忽然很想笑,当年他认为那样单纯的情感后面,居然有这么荒唐的故事。“后来,就在我问你如果我怀孕了的那一天,我其实...我其实是真的怀孕了,可我不能告诉你,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,而且如果这件事被表姐知道了,她一定会闹到你上不了大学的,所以,我只能选择和你分手,这是我那时,唯一能做的选择。”沈岚终于忍不住泪水,低低地啜泣了起来。
方哲觉得这简直是他一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故事,像一篇编造得很拙劣的小说,可却真真发生在自己面前,仔细想想,如果当初沈岚怀孕的事真的闹将出来,这个大学恐怕还真上不了,方哲顿时觉得一阵冷汗沁出来,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。“那...这几年,你过得好吗?”方哲问沈岚。“你走后,我找了间诊所把孩子打掉了,怕被爸妈发现,我硬撑了好几天,然后大病了一场,因为这病,最后也没考上大学。”沈岚淡淡地说着,“前年我结婚了,但一直都怀不上孩子,年初去省城的医院检查,医生说我小时候做人流的诊所技术太差,落了病根,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,然后,上个月,我们离婚了。”方哲的心被狠狠锤了一下,这一切原本应该和他有关的故事,都在另一个人的人生里默默地血淋淋地上演着。
沈岚站起来,对着方哲,慢慢脱掉了上衣,窗外最后的夕阳照进来,恰好照亮了沈岚的小腹,那条方哲熟悉的疤痕上,一只蝴蝶纹身栩栩如生地落在了那里,翅膀是艳丽的宝蓝色,她的伤疤巧妙地成了蝴蝶的腹部,随着身体的转动,那蝴蝶竟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。方哲的泪水决堤而出,他抱住沈岚的肚子,亲吻着那个蝴蝶纹身,大声抽泣着说,“沈岚啊,为什么,为什么你现在才让我知道,可是我,可是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