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节选自我新出版的小说集《一地桃花》
那年的高中同学聚会,任珍推脱了很多次说不去,可当年的班长找了她几个要好的姐妹来说服她,弄得任珍进退两难十分苦恼。最后,班长亲自打电话给她,说大家知道了她的状况,这次聚会的公摊费用组委会替她出了,而且大家还偷偷为她做了个小型捐款,希望她当天一定要带着老公和儿子出席,大家的一番心意请她不要辜负了。任珍放下电话,发了一会儿呆,原本以为这辈子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光了。可心里一阵阵发疼,泪水又不争气地淌下来,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,但同学们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,她知道不去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了。
聚会选在福州边上的一个温泉度假村,任珍一家三口是最后到的,同学们下午都已经泡完了温泉,正聚在一间很大的茶室里聊天,任珍推开门,一股热气迎面袭来,屋里人身上泡汤残留的热度加上久别重逢的亢奋,让房间里的气温比外面高上好几度,任珍脸上忽地就沁出了汗珠。大家看见她,纷纷起身笑着把她团团围住,叽叽喳喳地拖她过来坐,任珍被热气熏得有些恍惚,同学们的叙旧你一句我一句叠在一起,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太听清,大家一直夸她老公帅气,果然配得上当年的校花,她老公也只是笑,任珍附和着,一转眼看见儿子挣脱她伸手要去抓桌上的榴莲饼,她死死拖住儿子,打他的手,儿子哭起来,大家笑着劝她,拿起桌上的零食一股脑塞在她儿子怀里,任珍眼里便有些湿了,心里又嗔怪儿子见不得市面不争气,又心疼儿子这些年跟自己受苦,连零食都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想吃就吃。
任珍当年的学校在闽侯,同学都是周边村的小孩,她家在县城,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在学校住宿,所以晚餐分桌时,大家都按当年同宿舍的坐一桌,任珍便踌躇着不知该坐哪里,班长冲过来,拖着他们坐上了主桌,任珍转头一看,蒋杰就坐在她旁边。酒过三巡,班长请同学代表发言,有移民国外这次特别赶回来的,有在香港生了龙凤胎做全职太太的,有在电视台做记者的,有在银行做主管的,剩下大多数都是自己做生意,看起来风生水起的,每一个人说话时,任珍都会猛地想起他们高中时的样子,要么貌不惊人,要么家里条件不好,而现在,一切都反过来了,他们的每句话都像是刺进任珍心里的针,一根又一根,刺得她渐渐麻木了。
忽然,班长叫到了她的名字,语气也沉重了起来。“同学们,大家都知道了,我们当年的校花任珍这些年家里出了些变故,这次原本也不能来,但经过组委会的动员,他们一家三口还是来了,我们很多同学都快十五六年没见过她了,大家都很想念你啊!”班长转头看向任珍,带头鼓起掌来,任珍慌忙站起身,向大家致意,班长接着说到,“这次同学们知道了任珍的情况,一起做了个捐款,总共筹得十二万五千元,其中老同学蒋杰蒋总一人就捐了十万元,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谢谢蒋总!”一刹那,任珍有些眩晕,一开始电话里说捐款,任珍以为也就几千块,现在听到这个数字,她简直不能相信。这两年,向亲戚朋友们借钱已经屡屡吃了闭门羹,人情冷暖也早把任珍的心伤得麻木了,现在老同学们捐了这样大一笔钱救急,来得这样突然,任珍的泪水决堤般流下来,她恍恍惚惚地看见,班长请蒋杰做代表把一大袋现金送到她手上,任珍接过来,蒋杰伸出手像是要和任珍握手,中途犹豫了一下,忽然就变成轻轻拥抱了任珍,任珍那时只顾哭,全没发现是谁抱着她,竟也反手搂住了蒋杰的背,哭得梨花带雨,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哭出来,蒋杰轻轻拍着她的背,眼睛也湿了。忽然任珍听见班长笑着说,“任珍,别哭了,再哭蒋总的衣服就湿透了。”任珍触电般放开手,这才发现她一直抱着的是蒋杰,禁不住羞得红了脸,转头看见她老公讪讪地站在旁边,拿眼睛一直在他们两人身上转。
晚餐结束,任珍老公先去带孩子睡觉,她和久未见面女同学们又拿了几瓶红酒坐在户外叙旧。几杯微醺后,任珍开始像祥林嫂一样跟同学讲起这些年的生活,讲起她如何跟老公认识的,讲起婚后短暂的幸福生活,讲起如何在怀孕的时候查出老公得了尿毒症,讲起这些年倾家荡产债台高筑地给老公治病做透析,讲起今年医生说一定要换肾却支付不起那巨额的医疗费。“我很多年没买过新衣服了,每天买菜都要等到挑剩降价的那一小堆,天天想着下次透析的钱从哪里来,我也就这样了,只是可怜我儿子,我有时候想,我干嘛生下来受这番苦,我干嘛把我儿子生下来受这番苦。”任珍嘤嘤地哭起来,慢慢地这哭声越来越长,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直哭到死去活来,同学们也在旁边陪着哭,一边哭一边劝,折腾了许久任珍才平静下来。
天上的月亮很大,照得地上一片雪亮,亮得连任珍眼角细细的皱纹也看得清清楚楚。忽然,任珍叹了一口气说,“这次真是要谢谢蒋杰了,这么大一笔钱,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他,听说这次聚会也全是他出的钱。”话一出口,周边忽然都沉默了,像是谁都不愿意接这个话题。闷闷地坐了一会子,有人忍不住开口,“还不是人家现在有钱了呗,当时谁能想到今天是他这么风光。”“听说他高中毕业就没去上学了,家里开游戏机店,越做越大,不光全省开,现在在上海都好几十家店呢。”“是啊,上学时家里又穷,个子又矮,任珍,当年他不是还追过你吗!”任珍脸刷地红了,结结巴巴地否认,“没有没有,真的没有啊。”“没有最好了!这次明面上是班长出面组织,实际上班长只是个跑腿的,你们知道吗,蒋杰发财了之后,对过去看不起他的人可是一个都没放过,咱们班长,现在给他开车当司机呢,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女同学说完撇了撇嘴,一脸鄙夷。“就是呢。我还听说了些事,哎呀,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呢。”另一个女同学接过话头,却又半遮半掩,惹得其他人哄笑着去捶她,逼她快说,一时乱作一团。“好啦好啦,我说。我听班上其他男同学说的,蒋杰有次聚会喝醉了,拿出了个小本子,上面写着好多名字,都是我们年级当时不理他,或者笑话过他的女生,蒋杰炫耀地说,他就拿钱砸在她们面前,一个个睡过去,睡一个就划掉一个名字,哎呀呀,真是说不出口呀。”女同学们听完,先是惊得说不出话,继而就笑闹成一团,话也越说越不堪,任珍只觉得脸一阵阵发烧,好像她们每个人都一边笑一边偷偷拿眼睛打量她,任珍的心慢慢凉了下去。
第二天一早,儿子就哭闹着要回家,任珍老公说她难得同学这么多年聚一次,今天还有活动,千万别扫了大家的兴,他先带儿子回闽侯外婆家,晚上再会合回去,任珍收了同学这样大一笔捐款,也不好意思说先走,只得同意了。中午吃饭时大家兴致高涨,又喝了许多酒,吃完都去午睡了,任珍觉得酒有些上头,就一个人去湖边走走吹吹风,正没头没脑地边走边想心事,忽地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,转头看去,蒋杰冲着他笑了笑说,“一起走走吧。”
这片温泉藏在山谷里,正是花儿当季的时节,左一丛右一簇开得热闹非凡,空气里是甜甜的暖风,吹得任珍身上沁出了热汗。两人默默走了一会,蒋杰忽然开口,“高二那年,咱们班去春游,也是这个季节,你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羊毛衫,从山坡上跑下来,小脸红扑扑的,拿着一大捧采来的花,大家都说你漂亮,班长还跑到你旁边跟你一起走,说要作一首诗给你,我那时就想,要是走在你旁边的是我该有多好。”蒋杰说得很慢很轻,任珍却觉得一字一字像响鼓一样敲在她耳膜上,一个踉跄,居然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。蒋杰笑道,“你呀,别紧张,都这把年纪了,说这些只是回忆罢了,你倒吓成这样。”任珍也讪讪地笑了,“可能昨晚酒喝多了,还没醒。”任珍壮起胆,转头看着蒋杰,微笑着说。毕业后就再也没见,蒋杰好像变了许多,以前矮矮小小的,现在个子还是不高,却沉稳成熟,“从前居然没发现他鼻子长得还挺好看的。”任珍忽然起了这个念头,自己也被吓了一跳。蒋杰却没有看她,眼睛一直看得很远,像是自言自语地说,“你们几个女生昨晚闹得够疯的,其实你不用告诉我,我也知道你们都会说些什么,当年我家穷她们看不起我,现在我有钱了她们照样还是看不起我,心里只怕都在想,凭什么会是他。我早看淡这些了,出钱办同学会,我也没指望他们心里念我的好,我原本也只是...我原本也只是为了你。”蒋杰的话一说完,任珍的心便被重锤锤了一下,脸色煞白了起来。“我知道你的事,心里急得不行,又不能自己找你去送钱,没办法只好用了这个主意,办个同学聚会,用捐款的名义把钱给你。”蒋杰说完转头定定地望着她,任珍的嘴唇抖得厉害,一句话都说不出,蒋杰垂下眼睛,慢慢小声地说,“你当年把那张卡片退给我,我就已经死心了,只是,现在还是有点心疼你,有事别一个人扛着,你这些年,撑得太辛苦了。”任珍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,这么多年,那些苦,好像都被这句话引出来了,任珍死死咬着嘴唇,哽咽却渐渐藏不住,终于放声痛哭起来。
任珍哭了许久,哭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蒋杰默默扶着她回了房间,任珍洗了把脸,出来看见蒋杰站在窗前,任珍笑着说没事了,蒋杰转过了身,走到她面前,拉起她的手,把一个纸袋塞给她,“我知道你老公要换肾,昨天那点钱肯定不够,我又不能当着同学的面给你太多,这些钱你收下,就当是我借你的,你这辈子能还的时候再还我。”任珍握着那笔钱,静静地没说话,她知道她真的需要这笔钱,她知道她再也没办法从别人那里借到这笔钱,她也知道她这辈子肯定还不起这笔钱。蒋杰轻声说,“我走了。”任珍没接话,蒋杰又说了一遍,“我走了。”任珍嗯了一声,嗫嚅着说,“其实,你也可以不用走的。”
傍晚时,任珍在床上醒过来,蒋杰已经走了,任珍头有点疼,爬起来喝了一口水,拉开窗帘,窗外的山谷被夕阳照成了金黄色,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,安静又甜蜜。任珍转头看见桌上有张卡片,她翻开来,那是高二时蒋杰写给任珍的一封情书,底下有一行字,是任珍退还给蒋杰时写在上面的五个大字:我不喜欢你。而现在,这张卡片又回到了任珍手上,卡片上的“不”字下面被蒋杰新加了一个走之底,任珍轻轻地念出了声:我还喜欢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