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节选自我新出版的小说集《一地桃花》
秦南终于听清了文苹的话,脑袋像被锤子重重敲了一下,瞬间懵了,身子下文苹的身体因为紧张微微弓着,他的耻骨被顶得有点痛,时间像被拖慢的进度条,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文苹身体上一粒粒慢慢凸起的鸡皮疙瘩。秦南的酒彻底醒了,他犹豫了一下,尴尬地对文苹说,“不好意思,借过一下。”然后就从她身体上翻下去,点燃了一根烟。窗外,天泛起了一点点鱼肚白,短暂的夜就这样过去了。
秦南的手通常只摸两样东西,画笔和女人。他一路从本科到硕士,修的都是油画专业,那些画我大抵是看不懂的,但上海签他的画廊好像卖得不错。他性子很爽朗,手势大开大阖,笑起来脸上写着酒色过度的小傲娇,我觉得他更适合脖子戴金链身上穿个貂儿,吃烤串儿喝小烧儿,身边儿搂个剥蒜的小胖妞,每到如此,他都大笑喝止我,“哥,前尘且随清风去,谁没个轻狂年少时,但是哥,我现在可是一心向善,这任女朋友都交往快一年没换了,简直是感天动地啊。”
秦南这任女友是圈外人,我远远看见过两回,大学刚毕业,干净不多话。那些时秦南倒真是收心的样子,晚上也不常出去混酒局了,大家慢慢都信了他要从良。秋天的时候,秦南接了个画展,约了十几位圈内的旧相识,大家出人出力,秦南念着情分,那一段晚上便免不了常常做东,攒各种局喝酒聊大天儿,秦南的女友不是圈内人,跟了几次觉得自己在那样的场合里很是碍眼,一来二去就不再出现,秦南倒像脱了缰的野马,渐渐就放纵了起来。
福州的秋天雨水很多,那一天原本只是简短的工作餐,却被一场大雨绊住了,十几号人在学军路的大排档喝了起来。暴雨如注,雨棚上的水瀑布般倾泻而下,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,确是个喝酒的好天气。酒意正酣,水帘蓦地被一把红伞劈开,一个身穿墨绿色低胸连衣裙的女人披着雨雾闯了进来,收伞,自顾自捧起乌云般的发,甩去水珠,然后慵懒地转了身,向着他们这一桌袅娜行来,那身影在秦南半醉的瞳孔里越来越近,他终于认出,那是文苹。
秦南四年前就认识文苹,那时她还不是秦南好兄弟贤石的女朋友。秦南刚毕业时遇见贤石,两个画画的小子合租一间房,有钱一起花,有酒一起喝,互相依靠着度过了人生艰难的岁月。那些年,秦南经常笑称自己是贤石养的一只猫,贤石就是个铲屎的,秦南负责享受和讨人欢心,贤石负责收拾烂摊子,一如他俩在女人堆里的定位。就在那时,文苹像一道光照进了他们的生活,那样明艳,就像她笔下的画一样,色彩绚烂生机勃勃,秦南立刻就沉溺进了这个女人的漩涡,他像一只发情的兽,他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文苹,他甚至觉得以前荒唐岁月里的一千次,都比不上他想要占有的文苹的第一次。文苹却一直若即若离,最后秦南痛苦地察觉,文苹好像爱上的是贤石,这种痛像针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,他却无法拔出,因为那是他最好的兄弟,是这些年一直给他这只大猫铲屎的最好的兄弟,是他最无法伤害的人。就这样,文苹成了贤石的女朋友,秦南慢慢就和他倆走远了,去年,贤石去了泉州,文苹虽然留在福州,却从此一面都没有再见过了。
秦南早上惊醒时,发现躺在自家的床上,女朋友在身边睡得很熟,他头痛得厉害,慢慢点了一根烟,昨晚的事在烟雾里慢慢拼出了形状。那晚的雨几乎整夜没停,秦南记得文苹撑着一把红伞劈开了雨雾,走进学军路的大排档,坐在了他身旁,她说是贤石让她过来的,以往做画展贤石都在秦南身边,这次回不来也有些不放心,便叫文苹过来照应一下。秦南的记忆到这里就断片了,抽了三根烟也想不起后面的事,这时手机的闹钟响了,他按了指纹解锁,发现有一条未读的微信,点开,居然是文苹的留言,“那我今晚就在家里等你了。”秦南的心咚咚狂敲了两下,猛地坐直了,头被扯得剧痛,他下意识地反转了手机,回头看去,女朋友还在睡着,像一只温顺的小猫,秦南舒了一口气,慢慢翻看前面的信息。对话居然有好几页,而秦南却一点印象都没有,认真地回看了一遍,秦南扔掉了手机,把头埋在被子里,用力地扯住头发低低地压抑地嚎叫了一声。
第二天晚上,秦南敲开了文苹画室的门。文苹刚洗了头发,身上有青柠檬的味道。“你真来了。”文苹递给秦南一杯红酒,笑笑地望着他,眼里满是嘲弄。“昨晚喝断片儿了,早上看了微信才想起来。”秦南艰涩地开了口,“不过,我不后悔,我只是把这几年压在心里的话跟你说了,而且,你,原本就觉得我是个整天只想跟人上床的畜生。”话一说开,秦南立刻恢复了油嘴滑舌的本性,坐直了身体,笑笑地看着文苹。文苹避开了秦南的目光,低头摇晃着杯子里的酒,“也不怪你,是我先跟你说我和贤石有问题的。”文苹抿了一小口,眼神黯淡了一下。“可是秦南,昨晚你微信里说,没睡过我是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,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吗?”文苹仰起头,绯红的脸上带着点挑衅,秦南干咳了一声,硬着头皮说,“我这是君子坦荡荡,总比那些敢想不敢说的宵小之辈真诚些,再说,你今晚让我来,不过就是要取笑我罢了,我身体上虽然没睡过你,可精神上已经被你睡了。”文苹睁大了眼睛看着秦南,终于撑不住,喷出一口酒大笑了起来,秦南也笑,恍惚间,他们又回到了四年前青春不羁的时光,谁也不是谁的谁,一切曾经都还没有开始。
那晚他俩聊了很久,秦南大概知道了文苹和贤石的状况,好像已经到了快要分手的境地,秦南觉得自己理智上应该劝他们和好,可私心里却总不愿开口。快天明的时候,文苹在床上睡着了,秦南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,心底隐隐有些阴暗的念头蠢蠢欲动,好像有一只小兽快要挣脱束缚跑出来作乱了。这样左一程右一程地胡思乱想,天已大亮,文苹忽然站在了客厅的门口,对秦南说,“上床来睡吧。”秦南的心跳得像在打鼓,终于还是进了卧室,文苹在洗手间,秦南犹豫了一下,咬了咬牙迅速脱光了自己,钻进了被子。窗外有鸟叫声,一阵炸油条的香气飘进来,楼下好像有人开了窗,听见窗帘唰地被拉开的声音,秦南忽然觉得时间变慢了,周边的声音慢慢变得过分清晰,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逃离,却好像又动也动不了。洗手间的门开了,文苹走到床前,秦南鼓起勇气抬起头,却看见文苹穿戴整齐,拿着手提包,似笑非笑地对秦南说,“你好好睡吧,我去上课了。”门砰地被关上了,秦南在被子里好像虚脱了一样,他觉得自己病了,微微发着抖。
接下来几天,两人都没再联系,秦南赌着气,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孩子,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亏欠什么了,他是受害者,没错,他身体上虽然没睡过文苹,可精神上已经被文苹睡了,他甚至觉得文苹肯定也是这样玩弄了贤石的感情,他替贤石不平,所以当一周后文苹再约他去家里喝酒时,他就像复仇的战士一样,要一脚踹开文苹的门。
那晚或许是为了壮胆,秦南去之前先喝了个半醉,正准备踹门时,却发现门没有锁,他穿过客厅没见到文苹,走进卧室,看见文苹背对着她坐在床边。秦南忽然怂了,讪讪地不敢开口,沉默了一会儿,文苹说:把灯关了吧。
文苹在秦南身下微微地发抖,秦南的唇触到文苹的脸颊时,感到一阵冰凉,她哭了。秦南温柔地吻去那些泪珠,文苹忽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,秦南恍惚间没有听清,轻声追问了一句,文苹哽咽着说:“轻一点,这是我的第一次。” 秦南终于听清了文苹的话,脑袋像被锤子重重敲了一下,瞬间懵了。身子下文苹的身体因为紧张微微弓着,他的耻骨被顶得有点痛,时间像被拖慢的进度条,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文苹身体上一粒粒慢慢凸起的鸡皮疙瘩。秦南的酒彻底醒了,他犹豫了一下,尴尬地对文苹说,“不好意思,借过一下。”然后就从她身体上翻下去,点燃了一根烟。
文苹静静地躺着,秦南默默地抽烟,心里渐渐升起一股怒气,他觉得自己像被文苹随意摆布的傀儡,第一次?是真?是假?这像一道不能随便求证的命题,如果是假,文苹这样玩弄他到底要干什么,如果是真,她和贤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?秦南的心绞痛着,他有女朋友,如果他要了文苹,而她真的是第一次,秦南又该要如何自处呢?窗外,天泛起了一点点鱼肚白,短暂的夜就这样过去了。
一个月后,文苹来向秦南告别,秦南冷着一张脸坐在对面。“秦南,我知道,那晚你心里是怪我的,可我要告诉你,那晚我讲的是真的。”文苹淡淡地说,“我爱了贤石四年,可他从来没碰过我,上个月,他喝醉了,终于告诉我,他不能和我在一起,因为,他一直爱的是你。”文苹的泪静静地流下来。秦南张大了嘴巴,一股凉意从脚尖升起,迅速爬上他的心脏,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,整个头嗡嗡作响口干舌燥。“他一直爱着当他是好兄弟的你,却知道这是永远都没结果的事,最后他只能躲到泉州去。他说,他当年答应我,其实...其实是为了让你也尝尝得不到爱的滋味,那时我恨他,也恨你,我去找你,我想和你上床去报复他。” 文苹的泪像那晚停不住的雨水,秦南的眼睛却干涩了起来,有一种又酸又痛的感觉在身体里盘旋,他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开始痛起来。“可你也没有要我,我才明白,我谁也不应该恨,说到底,我们三个都不过是一样的可怜人。”
那天最后,秦南低声问文苹,“那,你爱过我吗?”文苹关上房门离开前说,“这重要吗?我爱过贤石,贤石爱过我吗?贤石爱过你,你爱过贤石吗?那晚你和我上床时,你又爱过你女朋友吗?”
福州的秋天热得像永远也到不了冬季,这是一座没有雪的城市,一年到头,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样子,就像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,不会在冬天被大雪盖去丑陋,也不会在春天忽然萌生出新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