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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上有双鸳鸯》

上有双鸳鸯

上有双鸳鸯

文/语笑嫣然


他永远都穿着白色的仙袍,永远都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。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,袍角还沾着血。

大殿之上,此刻尸横遍地。

他开口道:“我在哪里见过你?你不是舞姬?”我慌张地跪地求饶:“是的,我曾是仙宫里的女官,假扮舞姬是为了来见上仙一面,有一封信想当面呈给上仙。”他勾唇一笑,“那信呢?”

“在这里——”我说着,伸手向怀里一探,怀中空空,那封信竟然不见了。


§    御风仙


御风者,能千里。我是一个有着两千年修为的御风仙。

我叫梓潼。

我曾在仙宫里做了八百年的女官。而就我在离宫的前夕,我无意间捡到了一封信。

那是宫中的端妃不慎掉在花园里的,是一封情信。有人在信中与她暗通款曲,信里面不仅有相思之词,而且写信人还告诉端妃,有朝一日他定必要铲除所有的绊脚石,取代现任仙帝,成为仙族的领袖。到时候,端妃就是他的仙后,母仪仙族,万仙之上。那封信的落款就是他的名字。

寒泽。

也就是此刻身染鲜血,居高临下要审判我的男子。

寒泽上仙是当今仙帝的幼子。作为仙帝膝下惟一在世的皇子,他曾是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。但是,三千年前他因为太过固执己见,犯下大错,失去了仙帝的宠爱。仙帝决定隔代禅位,便钦点了长孙君弘为帝位的继承者。君弘上仙是寒泽大哥的遗腹子,为人八面玲珑,城府极深,即便有了仙帝的钦点,但他始终忌惮寒泽,无时无刻不想除掉自己这个叔叔。

长期以来,寒泽的处境都十分艰难,尤其是最近,因为君弘的屡次挑拨,仙帝对寒泽愈加不满,而且君弘还散布谣言,说寒泽在暗中集结仙家,训练兵马,想靠武力夺取帝位。仙帝将信将疑,但对寒泽也更多了几分防范。他甚至下令,寒泽如果没有得到他的授意,是不能出仙都地界的。

那封信想必就是君弘想污蔑寒泽的再一次阴谋。因为我认得寒泽的笔迹,我知道信里面的内容不是他亲笔所写的。我想向他示警,可是求了几次,王府的守卫都不肯放我通行。我听闻王府里有歌舞宴,便假扮舞姬混了进来,但没有想到,那些舞姬竟也不是真的舞姬,都是想借机行刺寒泽的。

一番恶战之后,刺客们未能得逞,纷纷陈尸仙殿。而我却因为拿不出信,也被怀疑成了刺客。


我跪在寒泽面前道:“信也许是在舞班更衣的时候弄丢了,上仙,求你相信小仙,给小仙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。”寒泽打量着我:“你是御风仙?”我说:“是的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道:“好,我随你去舞班。”

他真的一直都在笑。以前我就常听人说,这位寒泽上仙只有一个表情,那就是笑。清淡的笑,狂妄的笑,愤怒的笑,仇恨的笑。他的笑容千变万化,但无论是哪一种,都可以美得令人目眩神迷。

第一次见他,我便觉得,传言有不及而无过之。

仙宫花园里,流彩雨虹桥,他乘风而过,我惊鸿一瞥,堪堪地,心里面便掀起了重重的浪涛。

我已爱慕了他八百年。应了人间的那句俗语:情之所钟,一往而深。


我们回到舞班所在的仙乐馆时,忽然馆中竟然烧起了熊熊的大火。所有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,而就在火势最旺的时候,火中突然飞出了一条巨龙。龙影冲天,顷刻就消失了。但那夺目的金光,还有那声刺耳的龙啸,几乎惊动了半个仙都的子民。那不是一条普通的龙,而是一条伏龙。

在仙界的传说里,伏龙曾经为了争权夺势而杀害自己的父兄,是叛逆、野心以及杀戮的征兆。

寒泽一见伏龙幻影,立刻愁眉深锁了起来。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,他一来到仙乐馆,立刻就有伏龙幻影浴火而出,只怕有心之人很快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,说他会效法伏龙,更加深仙帝对他的芥蒂。

他忽然发出一道仙索将我捆住,“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?”

“不——”我正想辩解,夜空已飞来一朵祥云,乘云的是怀抱判笔和简册的史官。仙界大小的事情,稍有惊动,史官便会立刻赶来。而且他的判笔和简册无须书写,只要他的人到了现场,现场的一切就会立刻如烙印一样打在简册里,巨细无遗,毫无虚假,而且也不能再更改。

我那时忽然就像跟天借了胆子似的,跪在寒泽面前道:“上仙恕罪!小仙的确是受人嗦摆,引上仙来此,方才的伏龙幻影,也并非天降异象,而是小仙用法术变出来的。求上仙饶命!”


§    席上宾


那是一个星冷月凉的夜晚,我被关进了王府的地牢。但我不会幻术,变不出龙影,寒泽很快便识穿了我。地牢里幽幽的几盏暗灯将他的身影衬得更加低沉肃杀。他问我道:“你为何说谎?”

我想了想,说:“因为我想赌一把。”

他问:“赌什么?”

我说:“上仙当我是刺客,我要找信自证清白。可是仙乐馆失火,不管信有没有漏在那里,我看都是找不回来了。那我不如承担了罪名,解去上仙的燃眉之急,或许上仙还会念在我一番苦心,相信我是真的没有恶意。”

他听罢大笑起来:“那你觉得,你是赌对了吗?”

我后来知道,我是真的赌对了。寒泽给了我一颗明珠。那是龙胆练成的。很苦。吃了明珠我就能立刻练成幻术,真的可以变出龙影来。他这么做,是想向外界力证,我的确是一个会幻术的神仙。那样的话,我当初承认自己算计他也才能说得通,伏龙的事才会真的告一个段落。

但是,他却没有注意到,我吞下明珠的时候,我的表情几乎因为痛苦难受而扭曲得有点狰狞。

从那以后,仙都的子民都知道,有一个心术不正的御风仙,曾经企图谋算寒泽上仙,但上仙怜她是个人才,不计前嫌赦免了她的罪,而且还将她收为了己用。于是,我便从阶下囚变成了王府的席上宾。


寂寂仙宫,森然地牢,前尘往事八百年,蓦地就恍如一梦了。又或许,在我面前的锦衣暖帐,玉食厅堂,王府里的一切一切,包括他,那些才是我的一个梦。一个华丽得已经失真的梦。

寒泽对我说:“你以后就住在这里,有任何所需,都可以向我开口。”

我心中却只觉得忐忑,“上仙,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?”他再次笑了起来,“你果然还不是太蠢钝。”

我道:“梓潼只是从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好命。”

他道:“所以你总是皱着眉头?”以前也有人问过我,为何愁眉紧锁,不得开颜,他说我笑起来会比昔日的仙界第一美女皖凤更迷倒众生。我不想迷倒众生,我想迷住的也不过就是面前这个人而已。所以我故意笑了,“皱眉如何?开颜如何?上仙,你总是挂着笑,又是真的开心吗?”

寒泽的视线,果然飞流直下的晴川瀑布,深深地落入了我的笑容之中。

有那么一个瞬间,他凝望着我,我也眷恋地看着他,忽然风起落花,簌簌地飞来落了他半肩。

他回神道:“呃,我的确是想要你为我办事!”他又说,“你是御风仙,我要你以后为我以风传信。”原来他被仙帝和君弘重重监视着,有一些和外地往来的讯息不论是以有形还是无形的方式传递,一传出仙都,就会被发现,会被追回。而显然,那些讯息是不能被仙帝和君弘知道的。

寒泽一直想要得到御风仙为他所用。因为我们御风仙是天生的信使,可以借风施法,眨眼就能把被传送的东西送到万里之外。正因为极之轻快,就连仙帝洞悉一切,也未必会觉察得到。

那天,寒泽给了我一封密函,我施法之前,找了一根丝带将自己的头发束起来。寒泽笑道:“怎么,你还怕风吹乱了你的头发,会坏了你在我面前的形象吗?”他说着,手指轻佻地拨了拨我的发带。我脸红着躲开他,“上仙还是庄重一点的好。”他哈哈大笑,“你难道不喜欢这样?你别说你当初来向我示警,不是故意想接近我?为什么你知道信中的笔迹不是我的?你就连我的笔迹都暗熟于心了?”

我被他说中,一颗心扑扑乱撞,急忙转身施法。眨眼的功夫,密函就已经被传到了他指定的地点。

可是,任何经由御风仙传送的东西,都会在施法的时候被御风仙洞悉无疑。所以,信是传了出去,但信里面的每一个字我也都知道了。我忍不住问他:“上仙,原来君弘上仙说的关于你的事,并非全是造谣?”他早知道瞒不住我,点了点头说:“没错,我的确是想争夺帝位。”


寒泽要我送的信,是送到千里之外,几位仙家将军的军营里的。那些都是他的部下。他们已经在暗中筹划了五百年,储备兵马,积蓄能量,准备随时杀进仙宫,逼仙帝退位,并且还要杀了君弘。

只不过,寒泽在信中说,起兵容易,甚至逼仙帝退位也容易,但最难的是难在如何对付君弘。

寒泽有八千年的修为,君弘只有六千年,但君弘却意外得到了仙界第一高人扶摇老君的传授,承袭了老君两万年的神力。寒泽不是君弘的对手,而且君弘的静音诀一旦施展,能令一整个军队的将士都昏昏欲睡,失去战斗的能力,所以,若是君弘亲自领兵,寒泽的军队必败无疑。

一直以来,寒泽迟迟没有起兵,就是因为他在寻找传说中可以克制静音诀的法术:思无相。

自从我为寒泽传信之后,他所有的计划、动向,便都瞒不过我了。而他跟将军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容易和紧密。他并不防备我,正如他所说,从我为他所用的第一天起,我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阴谋,没有抽身的余地了。

“你是我的人,我成你也成,我败你也败,你不会蠢到拖我的后腿的。况且,你也舍不得。”

他总是这样对我说。

我也总是刻意地纠正他:“我不是你的人,我也没有舍不得!”——我只是,心甘情愿。


§    山中别


我的心甘情愿,渐渐地软化了寒泽。他开始收起了他的轻佻傲慢,有些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他还会跟我好言相商。那日,我们在书房中商议起兵之事,末了他似乎对我的意见很是满意,道:“你在我面前,也算屡屡建功了,说吧,你想要得到什么赏赐?”我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,知道他喜欢看我笑,我便尽量用笑容对着他,甚至在私下里还对着镜子练习如何能笑得好看。我便笑着对他说:“上仙能给我什么呢?金银珠宝?秘诀仙术?我清风两袖何须这些?”

他嘴角一勾,“你不会想要我以身相报吧?”

我说:“命贱如蚁,上仙何必将自己跟梓潼相提并论,污了自己的英名?”他竟难得地皱起了眉头,“为何你总是要贬低你自己?”我说:“我只是说实情,你我之间是有天渊之别的。”

他急道:“同样为仙,何来差别?”

我被他焦急的目光震住了,愕然地看着他。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便尴尬地笑了笑说:“你在这儿等我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拿来了一条鹅黄色的绸带回来,“这个送给你,就当是对你的奖赏吧?”他又解释说,“那天你施法的时候,我看见你用来束发的那条带子有污迹了。”

庭院香风,霎时已将暖意吹遍。

我愣愣地看着那绸带,他却忽然冲我一笑,走到了我身后,将我的头发拨在一起,开始用绸带系了起来。他道:“这八千年来,能够得到我寒泽上仙为其束发的女子,你还是第一个。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再觉得自己命贱如蚁了?”


我就连做梦都想着寒泽为我束发的情形,他的星眉剑目,朗然轻笑,他温柔的动作,微暖的手指……就那么短暂而略显单薄的一幕,便在梦境里反复重演着。可是,梦境里的我始终都是苍白的。

白得像纸一样。而且身在悬崖边,摇摇欲坠。

有一天,寒泽给了我一封密信,再次要我传信。我施完法以后浑身打颤,额头的冷汗也冒了出来。

寒泽见我不妥,问我怎么了,我只说没事,可是没走两步却突然一晃,险些栽倒。幸亏他扶住了我。他的手不小心蹭到我的发带,绸带便松了,落在地上。而跟随着绸带一起飘落的,还有如缕的青丝。

寒泽终于明白了我束发的原因。因为我每次施法之后,身体都会变得虚弱,而且还会掉发。我不想被他发现,所以就用绸带把头发束起来,等他走了我再解开绸带,将掉落的头发一并扯掉。

我是在吞了龙胆珠,学了幻影术之后,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力难从心,仙法受挫的。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,但我瞒着寒泽,是因为我想留在他身边,我不想被他弃用。我一直强撑着,但我也知道,总有一天我是会撑不住的。我记得那天我犹如陷进了垂死的厄运一般,惊恐地倒在寒泽怀里。他不停地唤我,输仙气给我,我费了好些力气,总算对他说了一句完整的话:“带我去乾坤山,找我师父,白渊。”


两千年前,我遇到了师父,是他教我法术,渡我成仙的。师父对我的一切了若指掌,我知道他一定能救我,可是相反,我对他的了解却太过稀少片面了。我不知道原来白渊只是他的化名,我更加不知道,他曾是仙界第一高人扶摇老君的弟子,是君弘上仙的师兄,而寒泽想得到的思无相仙术的口诀,一直就被他保管着。——这些都是在我清醒以后,寒泽告诉我的。

那时,我们已身在乾坤山,在师父的琅嬛洞天里了。

师父说,我是过于频繁地施法导致了体力不支,并没有大碍。寒泽却似乎还有疑虑:“她是天生的根基如此浅薄吗?否则怎会因施法而导致虚弱呢?”师父冷冷看了寒泽一眼,没有说什么。

我不想寒泽再追问下去,急忙道:“我的确是学艺不精,却偏偏还想逞能,上仙,我现在没事了。”

尽管师父对寒泽的态度并不好,但寒泽对师父却极为恭敬,因为他想求得他将思无相的口诀相赠。“晚辈早听闻,当年君弘不顾念您和他之间的同门之情,为了得到扶摇老君的真传而暗害您,仙界皆知您对君弘恨之入骨,也曾想报复却未能如愿,那您何不跟晚辈合作一把?”

师父被寒泽再三游说,终于松了口道:“没错,我的确是恨他,这么多年,我越是奈何不了他,恨意就越是强烈。但是,你已经来迟了一步,思无相的口诀早已被毁,正是毁在君弘的手里!现如今会思无相的,就只有我一个。”

他又说:“你虽然拿不到口诀,但我可以亲自出山,助你击败君弘。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
“什么条件?”

“我们一人换一人,我出山助你,你就不能再带梓潼回仙都了。而且,从此以后你都不能再见她!”

“啊?师父!”我惊呼出声,而我也看见寒泽的表情,惊愕得仿佛充满了痛惜,却只是一闪而过,虚无得跟错觉似的。他很快就拿出了惯常的笑容,“好!只要上仙愿意助我,就一言为定!”

“我不只要你的口头承诺,我还要你们在此立誓。以琅嬛洞天的仙灵为见证的誓言,是一定会应验的。从此以后,你们的双眼之中互不能有对方的身影。”师父指着寒泽说,“你若见她,她死,她若见你,你亡!”


§    琅嬛囚


那天,师父和寒泽一起离开了,琅嬛洞天变成了一座敞开的牢笼,我困于笼中,终日都郁郁寡欢。

后来,我从乾坤山的仙兽们那里听说,寒泽筹谋已久的政变终于实施了,他先是逃出了仙都,然后便率领几十万天兵,浩荡地向仙都进攻。仙帝命君弘领兵平乱,双方的军队几战几和,胜负难分。再后来,君弘连着在幕后坐镇指挥了几场战役,他终于决定了,要亲自带兵出战。
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不慎打翻了师父最喜欢的那株兰草。

青花瓷盆的碎片割到了我的手,几颗血珠子滴在兰草的叶片上,绿底红珠,惹眼得触目惊心。

就在那时,一个怯怯的细嫩的声音从兰草里传来:“梓潼姐姐,白渊上仙骗了你们,他曾经遭到过仇家的暗算,一直负伤未能痊愈,现在的他法力已经大不如前,他根本不能再施展思无相了!”

我大惊:“你是谁?”

兰草急忙道:“师父也在渡我修仙,但我修行还不够,法力低微,幸亏是你这几滴鲜血才令我可以跟你沟通。”她解释说,“这些日子你不在琅缳洞天,每天都是我陪伴着师父,他的情况我再清楚不过了。师父一直都在骗你们,思无相的口诀并没有毁,而是藏在后山的洞穴里面。此番出征,他如果真的跟君弘上仙交手,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!梓潼姐姐,你得赶紧去阻止他!”

我听了兰草的讲述,再到后山的洞穴一看,果然有一本悬浮着、散发着金光的羊皮卷在那里。

我带走了那张羊皮卷,腾云驾雾地往战场赶去。

那一路,我翻山越岭,披星戴月,我看见了许多战火烧过的痕迹,还有遍野的天兵的尸体和武器。某个时候,迎面忽然来了一阵恶风,卷着刺鼻的硝烟的味道,呛得我险些流下泪来。

我仿佛还听到了一个声音,由远而近,由弱到强。那个声音到底说了什么,我都记不清了。

然而,也只是我希望我记不清而已。


我赶到战场的时候,那场战役已经接近尾声了。果然就如兰草所说,当君弘上仙施展静音诀,恍如古寺晨钟的声音席卷了整个寒泽的军队,天兵们纷纷丢盔弃甲,虚乏昏沉地倒在地上。

君弘的兵马遇神杀神,遇仙杀仙,顷刻就将战场变成了修罗炼狱,尸横遍野。

而我的师父,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施展出思无相。

我放眼望去,依稀只看不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人影徘徊。我从怀里掏出一条鹅黄的绸带,就是以前寒泽送给我,为我束发的那条绸带。我用绸带绑住了自己的双眼。这是我一路思量过来的,惟一可以令毒誓不会伤害寒泽的方法。我不见他,他无恙;若他见了我,则厄运只会降临到我的身上。

还是那句话,我心甘情愿。

我开始凭着自己的修为在战场里搜寻。我找了很久,踩过了很多的鲜血和尸体,忽然某个瞬间,我听见前方传来了师父的声音。那是一种痛苦的、绝望的哀嚎。我失声大喊:“师父——”

即便我看不见,也能够感觉得到师父的元神已经散了。他轰然倒地的声音就像一阵惊雷打在我的心上。

他死了。

那附近似乎有很多寒泽的兵马,我听见他们齐声呐喊:“叛贼!奸细!死有余辜!”我穿过这些如利箭一般的声浪,跪在我师父的面前。一个如叹息般的声音同时在背后传来:“梓潼!”

那是寒泽。

寒泽唤我的这一声,温柔得像是一个错觉,但紧接着他便仰天大笑起来:“君弘,你以为你收买了白渊,令他不施展思无相,就可以打败我了吗?今日我是败了,这十万天兵,我是买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,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!”他说着,拂袖道,“来人呐!将梓潼也给我拿下!”

我大声道:“我师父只是有伤在身,所以不能施展思无相,他不是奸细!我也不是!”

寒泽冷笑道:“你们两师徒可是做了一场好戏啊?你用苦肉计引我跟你师父相见,令我轻信了他,以为自己有他相助,就不必忌惮静音诀了。今日我军惨败,十万将士死伤,都是因为你!”

我哀求道:“上仙,我师父是瞒骗了你,他明知道自己不能施展思无相,却还要跟你来战场,但他也是爱徒心切,是为了我!因为他知道我学艺不精,担心我再留在你身边,会继续耗尽了自己,所以,他逼我离开你,他宁可自己承担风险来助你打江山。他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
我又说:“师父一直担心,迟早有一天他会连累你,令你输在君弘的静音诀之下,所以他偷偷地传信告诉我,思无相的口诀其实并没有被毁掉,我已经拿到口诀了,就是师父授意我来此找你,将口诀交给你的!”

我指着自己被绑住的双眼,“师父还叮嘱我,必须蒙着眼睛来找你,那样就不算与你相见,毒誓就不会应验了。他若真是有心害你,怎会如此?”我的眼泪浸湿了绸带,我想寒泽他一定会认得这条绸带,我想,他一定会心软的吧?果然,过了一会儿,他问我:“口诀在哪里?”

我说:“我急于赶路,不慎将印着口诀的羊皮卷掉在了忘忧海一带。若是你跟我去忘忧海,找到了口诀,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。到时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无辜的,我都求你放我一条生路,好吗?”

寒泽思忖了良久,“好,我就再信你一次。”


§    忘忧海


是的,我对寒泽说了谎。所谓的师父的苦心,其实是我编出来的。我并不是想为师父洗脱冤屈,相反,我已经知道了,寒泽的推论有一半是对的。我师父虽然有伤,不能施展思无相,但他也是真的处心积虑要跟随寒泽,为的就是令他有今日的惨败。因为,师父是被君弘上仙操控的。

而他之所以听从君弘,被他摆布,却还是为了我。

师父一直以为他瞒住了我,但其实,在很久以前,我有一次在无意当中便知道了,我并非一个完整的神仙。

我只是半仙。

我的母亲就是昔日仙界的第一美女皖凤,她跟一个单手可屠龙的英雄的爱情传奇,一直都是仙界的佳话。

但也是个笑话。

因为那个英雄并不是神仙,而是一只白虎精。

所以,我是半仙,也是半妖。这就是我所谓的命贱如蚁。仙妖不两立,我这样的身世原本是不容于仙界的。但是师父将我的一半妖的血统抽离出身体,封在了一座袖珍的金丝塔里面,我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一个假神仙。然而,也正是因为我只是半仙,我的能力远比不上同龄的神仙,所以,我承受不住龙胆珠的威力,我勉强修炼幻术,结果令自己消耗过度,暗藏内伤,因而每次施法传信之后,我都会虚弱不已。那次回到琅缳洞天,我生怕寒泽会刨根问底知道我的身世,所以才央求师父尽量别对他细说我的伤势。然而,我一直都以为,师父说的那座金丝塔,真的在他的琅缳洞天里封印着。直到昨日,在来战场的路上,我遇见了一个人。

那个人将我的金丝塔托在掌心。

他就是君弘。

师父跟君弘虽曾决裂,但两千年师父遇到了我,他看我可怜,一时心软收留我,帮我镇压妖气,修行仙法,他所做的这一切,很快就被君弘知道了。君弘抢走了金丝塔,威胁我师父,如若他不跟他合作,他就要捏碎金丝塔,金丝塔一碎,我也会跟着元神碎裂。而且,他还会昭告整个仙界,说我师父跟妖为伍。须知道,在我们仙界,神仙是禁止跟妖魔鬼怪互通的,那是禁忌,情节严重的甚至还会被贬到下界为畜。我的爹娘就是最惨的例证。

师父做了君弘的傀儡以后,一直在帮君弘做着一些君弘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,当时兰草说师父被仇家所伤,而那个伤,就是他在替君弘办事的时候受的。

君弘一直监视着寒泽的动向,知道他去了乾坤山,他便通知了我师父,要师父趁此机会取得寒泽的信任。但有一点,我是可以肯定的。那就是师父的确不希望我再卷入这场夺位之争,他以为,用一句毒誓就能令我生畏,他也没有想到,兰草会提早开口说话,而我终于还是去了战场。


那张羊皮卷并不是遗落在忘忧海,而是被君弘夺走了。他还以金丝塔威胁我,逼我引寒泽去忘忧海。他在那里布置了陷阱,想将寒泽赶尽杀绝。

我们到忘忧海的那天,满天乌云,海浪高卷。

当队伍进入海边的谷地时,突然之间,雷雨暴风压顶而来,就连天空仿佛也有一瞬间的下沉。

最凄裂的一声雷鸣之后,四面的山壁都传来了天兵们的呐喊和摩擦兵刃的声音。我从声音分辨,周围至少埋伏了十万君弘的天兵。而渐渐地,君弘的静音诀已开始弥漫山谷,就连将士们的飞天马也嗷嗷惨叫,狂奔一阵就虚脱地倒在地上。我知道是时候了,忽然凝聚仙气单手一举,掌心之中,一条巨大的龙影腾空而起,跟那次在火场一样,并没有持续太久便消失了。

寒泽拉着我,“梓潼,你究竟想干什么?”

我微微一笑,“寒泽,你记着,我从来也不会背叛你,但我能为你做的,也只有今日这么多了!”

我说完,忽然抱紧了寒泽,然后就像以前为他传信那样,施展仙法笼罩了他。他意识到我是想助他逃出这片陷阱,急忙伸手来拉我,抓走了我绑住双眼的绸带,幸亏我及时闭了眼睛才没有看见他。

他飞入了云中,顷刻便远离了忘忧海。

就在那时,怀抱判笔和简册的史官果然被龙影引来了。


§    双白虎


不久之后,君弘被废掉了皇太孙的头衔,虽然他最终也没有被贬到下界为畜,但仙帝褫夺了他从扶摇老君那里得来的一切,罚他到南海禁足,万年不得踏出海域。他再不是昔日耀武扬威的上仙了。

这都是因为他跟我这个妖孽勾结的缘故。

当然,勾结一说,是出自我的口中。

其实,在我见了君弘之后,去战场之前,我就已经有了计划了。我暗中给仙帝传信,不惜自揭我半妖的身份,并且告诉仙帝,君弘上仙不但对我的身份知情不报,而且还利用我为他做事,他这次要我引寒泽到忘忧海陷阱,如若仙帝不信,就安排好史官,看见我的龙影信号就立刻到现场记录一切。

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。仙帝还从君弘那里找到了金丝塔,有了金丝塔,勾结一说便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。最重要的是,仙帝严加追查,查到君弘曾经利用我师父帮他铲除异己,残害了仙宫里不少的忠臣良将。这一条条的罪状,令仙帝决定忍痛割爱,不再放任君弘恣意妄为。

然而,君弘虽然被废,仙界却没有因此而大乱。寒泽的军队因为之前遭受了挫败,损失惨重,而仙帝后来亲自领兵,还向四海龙王大借兵马,六十年之后,那场在仙界的历史中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乱终于平息了。

寒泽战败,依照律法,他会被削元神、剔仙骨,贬到下界为畜。

但那时的他,是含着笑的。

他几乎都已经忘了,他在权欲的孽海里挣扎了那么多年,可曾有一刻,这样释然而轻松地笑过。

或许是有的吧?

比如,当他看见那个女子在仙殿里翩然起舞的时候,当他与那个女子说前程说抱负的时候,当他——

为那个女子束发的时候。

他逃出了忘忧海,终于明白了那个女子为他付出了什么。他得到了她的心甘情愿,得到了她的无怨无悔,然而,他却没能令她知道,其实,他并不怀疑她是君弘的奸细。不管她的师父如何,但是,在他的心里面,她始终是不一样的。他深信她不会害他。他当时命令士兵将她带走,其实是想保护她,他想假装与她反目,想令她不再牵挂着自己,不再受自己的连累。

那个女子的心思,他很早就知道。

而那天在战场上,也不仅仅是那个女子蒙住了自己的眼睛,他其实也在转身面对她之前封住了自己双眼的穴位,令双眼闭合,目不能视。从战场到忘忧海的那一路,他都没有看她一眼。

直到告别,就是永别,他依然还惦记着再看她一眼。

却不能够了。

失去她以后,他发现自己也爱着她。也许,是在她第一次对他微笑的时候,心就已经动了;也许,是从他们在山中告别以后,他离开了她,方知道思念有多深;也许,是在忘忧海畔,他扯掉了那条绸带,后来绸带就一直随着他的身,日日夜夜,将他缠进了相思无用的地久天长。

甚至也许,是早在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,仙宫花园里,流彩雨虹桥,他乘风而过,她俏立花旁,他的心里面便掀起了重重的浪涛。

而这些,都无从追溯了。

后来,他便听说那个女子被赶出了仙界,打回凡间做了一只白虎。

所以,在仙宫之中,仙帝最后一次审判他时,他问他道:“朕念在昔日你也曾有功于仙界,再对你网开一面,你告诉朕,到了下界,你想做哪种生畜猛兽,朕都可以成全你。”他微微一笑,只说了两个字:“白虎。”


他不能再为我束发,然而,我却一直在等他。


- 完 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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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类:短故事

作者:语笑嫣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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